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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人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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爐子裏熬著中藥,林翩翩躲在房裏看書。

林太太在家裏也穿高跟鞋,在木質地板上踩出清脆的腳步聲。她走進來,到門框邊上對林翩翩說,“儂好好打扮一下,等會我帶儂啦去戴家拜會拜會。”

“去幹什麽?”

林翩翩問,側過頭看著神色不見憂愁的林太太。

標致的鵝蛋臉,一口吳儂軟語,嫵媚而風情款款。有男人的時候這樣過,沒有男人的時候也這樣過。林翩翩覺得她比自己堅強,如果有一天她被人拋棄了,想她一定是活不下去了。

林太太輕盈地一笑,“傻孩子。儂看,戴先生於我們家有恩,這戴太太又是時常把你掛在嘴邊誇的,最重要啊是戴維鈞他對儂也好。”林太太邊說邊走到林翩翩身邊打算長篇大論,“我們等會去探探戴太太的意思。我看,你們兩個就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吧。”

林翩翩擡起眼睛,眸中映著窗外的野薔薇。花色玲瓏,葉子也不大,靜靜地含苞待放。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開的,亦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謝,盛開與雕零都太過美麗與孤獨。

“你去吧,我不去。”林翩翩悶悶不樂地拒絕。

“唉,你這孩子,我真是拿你無可奈何。”林太太搖頭嘆息,問她,“啊儂到底喜不喜歡戴維鈞啦?”

林翩翩沈思著,說,“不那麽喜歡,失去了卻又可惜。”

“哎喲餵,儂個小人,就是不知道什麽叫情啊愛的。”林太太瞧著她發笑,“儂讀書讀壞嘞。儂以為喜歡一個人就是山無棱,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啊?都是平常人,過平常日子,看著登對就好。”

林翩翩黯然低頭,十七歲的人確實不知道愛情是怎麽一回事。

也許這一輩子都不知道。

她合上書,不想理會這些是是非非,還是上學去。

——

南中大才子寫了一出話劇,叫姨太太的扇子,社裏鬧著要演,可是遍尋也找不到合適的扇子。四季紅鼻子的小江說,扇子麽隨便湊合著用便是了。他拿來他父親珍藏的折扇,打開,扇面是一幅鐵畫銀鉤的風塵三俠。

要演女主角的汪佩蘭瞧不上這扇子,拿起就往地上摔,挑高眉毛斜乜著人,“這種扇子哪裏配得上總督府的姨太太?”

她是大小姐脾氣,氣性稍不足點的都順著她,紛紛抓耳撓腮地想主意。同學談嬰忽然想到了什麽,急欲攬功,欣喜若狂地對著圍觀的同學說,“林翩翩家裏有把蘇州的檀香扇,可以拿來用。”

言罷,一眾同學都捏了一把汗,松了一口氣。

林翩翩正在剪慶典要用的紙花,擡頭眉眼淡淡地掃了談嬰一眼,心底裏有些生氣,自家的東西何須她來拿捏主意?更何況那是外祖母的遺物,林太太不讓動的。可是她又是不得不回家去取的,不然叫這些同學怎樣看她,連把扇子都不肯借。

扇子的事由林翩翩操心難為去,她們自顧自心無旁騖地排練。

教體操課的邵美齡女士來給話劇社的同學做指導。她喜用一種富有號召力的語調說話,開口總是輕柔宛轉的“同學們”、“同學們”,明明只涉及一二人員,她非得昭告天下,大抵是覺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她身上。

不知為何,學生偏偏都喜歡她。

人頭往她那邊攢動,興沖沖地形成學生時代激情燃燒的童稚歲月。林翩翩被擠到了角落裏,剪成的紙花也散了一地。

她一個人轉身悄無聲息地走了。

到了節假日,趁著休息的日子,林翩翩回家去取扇子。

她走在老巷子裏,穿著白色的刺繡旗袍,裙裾輕輕飄蕩,年輕的歲月總是如詩一般。

但一定是在孤寂的深夜寫就的,連霓虹燈也熄滅了。

裏弄有咿咿呀呀的二胡聲音,沙啞的京劇嗓子唱著: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,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……

她正走在路上,有兩部汽車超過她開進了窄弄堂,在她家的門樓下停下了。霎時,林翩翩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凈,看熱鬧的人群紛紛聚攏來,彼此仰頭望著那棟小樓。

林翩翩不知道她們在議論什麽,此刻她也心亂得驚慌失措。

她恍惚地穿過眾生的面孔,瞧著車裏下來幾個穿制服帶槍的人,有個法警還問她,林光甫家是不是這裏。

家裏的財產貼上了封條,連房子也等著拍賣。

滬行告了已經消失的林光甫,林太太悲憤交集,渾身顫抖著坐在沙發上。張媽顫巍巍地端上一杯涼白開,自己也嚇得魂不附體。誰也沒見過這種陣勢,誰也想不到爭了大半輩子,到頭來落到人後頭去,被人恥笑。

人走了,財也空了,最叫林太太想不開的是面子也沒了。

她該怎麽跟人訴說呢?

先頭是丈夫跑了,後來是家裏被查封了,現在她就剩下一個女兒了。

女兒苦,她也苦。

不是,訴苦不該是這樣子的,林太太已經講不出一個可憐婦人的故事來了。

她撫額掉著淚,強撐著失魂落魄地對林翩翩道,“事情已經這樣了,也沒辦法了。你先去你表妹家將就幾日。”她知道林翩翩的氣性,委婉地勸說她,“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。你要懂事。”

林太太去找了戴太太。

戴太太應諾了下來,出面擺平事情。

她請宋院長在茶館吃茶,擇了一間比較簡陋的茶室,要了一壺西湖龍井,點心是十只油豆腐、一碟茴香豆,不要辣醬。

她曉得宋院長是紹興人,喜歡家鄉的小菜,江浙一帶的人又都是不太會吃辣的。

茶與點心跑堂的送上來,一擱下,就連忙撒腿跑了。

戴太太親自擺碗碟,輕聲漫語地對宋院長講,“東西麽查封是可以的,但顏面還是要給林家留的,儂不好連她們的房子也拿了去的呀!儂讓她們孤兒寡母的往哪裏去住去?難道儂肯接濟?”

宋院長噤若寒蟬地坐在一把桃心木硬板交椅上,灰布長衫,一頭亂糟糟的花白頭發。他一聲也不敢吭,神情驚慌到麻木。

再過幾年,他也應該提交辭呈,含飴弄孫了,然而末了還得碰上這樣的事。

他的面前是優雅端莊的戴太太,人畜無害,宛若一抹淺淺的春風。

而她的身後是十餘名戴著黑帽的上海幫派人物,表情睥睨,手輕輕地闔在一起,仿佛隨時都能掏出槍來了結了他。

依照戴太太的規矩,他雙手顫抖地寫下了保證書,環顧了周遭,小心翼翼遞上前。

“戴太太,儂看。”

戴太太拿過文件看了兩眼,是令人滿意的結果,她待客周到地派阿丁送宋院長回家。

——

戴太太替林家辦完事後,約林翩翩在西餐廳見面。

她沒有約林太太。

那日,林翩翩穿了一條針織洋裙子,新卷了頭發,紮起馬尾垂在腦後。

人瞧著也精神漂亮。

她走進餐廳,被請到了後院花園裏。戴太太正坐在遮陽傘下,眼眸眺望著海邊的藍色風景,手邊是一杯屈臣氏的蘇打水。

“翩翩啊,儂坐。”

戴太太微擡了下頭,讓林翩翩坐下來。

林翩翩心裏有些發虛,感覺戴太太有話要對自己說,且不會是什麽好事。

“房子的事情,儂不用擔心了。”戴太太說,“法院與銀行那裏我已經打好招呼了。”

林翩翩點了一杯檸檬汁,心亂如麻,面上卻鎮定地說,“謝謝戴太太。”

戴太太微笑,“我是看著你長大的,自小你就蠻聽話,也蠻孝順的。”

林翩翩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戴太太的誇讚,只輕輕地“嗯”了一聲。戴太太接著道,“我看我們兩家的關系也不錯,我不如認你做個幹女兒吧,以後你同維鈞來往,也就不會有人在背後說閑話了。”

林翩翩驚愕地擡起頭,她對生活瑣事一竅不通,卻對人情世故明白得太過透徹。

人情,人心,她都明白。雖然有時候偏偏與世俗背道而馳。

欠錢欠命,都可以轟轟烈烈地償還,唯獨欠了人情,叫人怎麽也償還不起。當對方要求你知恩圖報時,你肝腦塗地,粉身碎骨,都像是還得不夠。

林翩翩微微別過頭,在檸檬汁裏望到自己臉,如一塊沈在水底的古玉,美麗而柔弱。她眼眸裏透著悲哀,卻聽見自己大大方方地說,“承蒙戴太太看得起,我想去國外念會書,認親這回事,就請以後再說吧。”

戴太太沈思著伸手去拿蘇打水,似乎是有些不確定林翩翩的意思,變相說道,“維鈞快辦婚事了,到時你可一定要來哦。”

林翩翩擠出一點微笑,心裏忽然空空蕩蕩惘然若失,她低頭去喝檸檬汁,手亦不知該往何處放。

“嗳,我一定會來的,我要來看看新娘子長什麽樣。”林翩翩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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